冬雨最是纏綿,淋淋漓漓十幾個小時,老天還在玉箸婆娑。絲絲縷縷、珠珠串串時而飄灑時而傾瀉,從屋檐、燈桿、樹枝、草葉上滑落,無數泡泡,擲地即碎,花開無聲。 一堵單薄而又堅固的玻璃墻劃清了世界的里與外。我在屋里面壁而坐,雨在外頭扣擊出嘀嗒之聲。視線被鋁合金的框架割裂得七零八落,天成了“口”字的天、“田”字的天、“曰”字的天,如溝壑縱橫的大地田畝。一撥又一撥的水珠在這田畝之上小憩后,陸續變成股股細流,彎拐穿梭于新掛上去的大珠小珠之間,尋覓著最佳途徑蠕蠕而下,潛入塵埃。 一場重感冒把我折磨得像只霜后的茄子。渾身酸軟無力,七竅都堵塞了似的,咽喉、鼻腔、胸內火燒火燎如群蟻抓撓,咳痰鼻涕卻無法破門而出。密密麻麻的病菌正啃噬著我的肌體細胞,每塊骨頭、每寸肌膚都像朽了,散了。 看到我這副病貓樣兒,領導沒再安排額外工作,同事們也搶著把許多事情做了,但手機仍不時響起,提醒著我此時正是上班時間。掙扎著挺腰坐正,運轉思維,竭力憋住奇癢的喉嚨不咳出聲來,還想把喑啞變調的嗓音也恢復到與平時一樣高低粗細……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,一出聲電話那頭就覺察到了我的異樣。大家都很體貼,除紛紛安慰、鼓勵外,洽談業務的只敢三言兩語說個大概,追賬索款的也不好多催,口里說著改天聊即掛了電話。連平時脾氣極暴的駕駛員、搬運工也格外地溫言軟語起來。 生病也是一種福利嗎?好像很久無人在意的我,今天卻得到大大的優待! 天還沒亮就接到兒子的電話:“媽媽你怎么病成這樣了?按時吃藥,多穿點衣服少講點話。”哥在七點過鐘發來短信勸我請假去打點滴,白天又幾次叮嚀不許硬撐。90后侄女通過長途對我“曉之以理”:“命比錢重要吧?休息一天地球照樣會轉的吧?必須、趕緊、馬上去醫院!”摯友們也一個傳一個,關心問候的訊息沒有止息:“郎中”說來我給你扎針灸,祛除寒氣就好了;“秀才”說你真個林妹妹,才兩天沒見又出了問題;“黑駿馬”說晚上的生活別愁,我給你做頓清淡爽口的菜……好在沒敢告訴千里之外的父母,不然他們早就急如熱鍋上的螞蟻,一邊嗔怨我不珍惜身子,一邊嘮叨著叫燉這個偏方熬那個土藥。每次都這樣。 人生四十不惑。 有人說中年是一段最中堅最鼎盛的時光,有人又嘆息,中年人是一根最失疼缺愛的軸心。都有道理吧。在這個特定的階段里,懵懂、青澀、撒嬌、浪漫那些詞語興許已遠去,生命就像一粒沉沙,剩下一點圓潤,一點從容,一點開悟。有了開拓的能力,也有了承受的耐力,整天勞碌奔波,看上去付出去的多,回報來的少。記得單位老板在給我們過集體生日時也曾有過告誡:三十到五十歲之間最苦,不僅要撐起家庭的屋瓦,還要扛起社會的責任,所以不能懈怠,不能消沉,甚至不能生病……這一番悲壯的激勵讓我產生了強烈共鳴,也激起了我內心的恓惶:人到中年,壓力山大!肩上擔著贍老撫幼的重任,背上馱著家里家外、前后左右的沉重包袱。自己對別人噓寒問暖是責任、是應該,別人對我們事無巨細的需求更是理所當然。很多時候可以忘記自已是誰,也絕不能忽略對他人他物的操勞牽掛……想著,心底不由生出一絲當蒼涼來。 我已經四十有一了,正是一個不可悔、不能怨、不需要理解的年齡。可現在卻突然發現自己壓根兒就沒有長大。只是一場普通的感冒病就牽動了這么多人的心,受寵若驚之余,萬分感動與感慨! 中年,不就是一場凜冽的冬雨?!沒了春的稚氣,也褪盡了盛夏的激越癡狂。荒涼刺骨,淅淅瀝瀝,時疏時密,卻是為了復蘇來年的葉綠花紅,為了反哺秋的分娩之恩!那埋于深土的根須里,還蓄積著昨日的芳香;那光禿禿的枝頭上,已萌動了明天的期翼。 中年是人生跋涉途中最華彩、最璀璨的一程,像一首歌正飆到高音區,一朵花盛放在芬芳時。中年是那只蛻變了的鷹,疼痛之后,換來新喙愈加鋒利,羽翅更為輕靈。這重生的毅力和高飛的動力,全來自父母長輩的垂愛,至愛親朋的扶持,以及膝下幼小的依戀。 中年的胸懷,已堅實為一座接納的碼頭,寬廣為一片浩瀚的煙波,予人停靠,助人遠航。迎來送往中,心底難免會泛起一絲迷惘,眼里也會有些揮淚難別的繚亂。但中年的腳步,始終不會隨著浮華的云朵飄忽,也不會跟從急流的漩渦沉陷。因為經歷了難度,所以有了高度和厚度。世間本就是“口”字、“田”字、“曰”字的組合,每個拐角都詮釋著世俗的黑白,橫七豎八的線段交錯成了一張斑斕的網。我們在網中兜兜轉轉、織網拆網,憧憬過徘徊過,奔跑過也跌倒過,無論是渾身千瘡百孔還是珠圓玉潤一襲華裳,都是生活嘉獎給我們至高無上的一枚勛章。 誰說女人四十“豆腐渣”?自我感覺還是美如花的——至少眼角已蹉跎出兩朵菊花來了。但慚愧這片野菊開得太過隨性與寡淡,到了不惑之年還沒把握好為人處事的方圓屈直,跟誰相處都粗枝大葉沒心沒肺,執拗起來不顧首尾,隨時沖撞和冒犯眾多關愛我的人。慶幸并感恩的是,上蒼不僅沒因此追究我擯棄我,還把那么多滿懷慈悲的人派來到我的生命里,讓他們一如繼往地包容、守護我,以真心摯情來打動我,警省我。想來,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得到如此眷顧吧! 水滴與細流仍在玻璃墻的格子間變換著舞姿,窗外的雨滴聲與我手里的電話鈴聲匯聚成了一首和諧的交響曲。看著,聽著,油然感覺眼前的鋼筋水泥,遠山的空朦煙嵐,都是一腔無聲的撫慰,一縷深長的惦念,暖暖地氤氳著我寸寸體膚。這一場雨,這一場病,竟成了我乏累時的一次洗禮,給我雜亂無章的胸懷完成了一次清除與卸載。空了,身上也不那么疼痛了。 是的,中年是一根軸心,輕快旋轉的動力,源于愛的潤滑。但我還是覺得,中年是一場冬雨,激活了大地的細胞,孕育著來年的生機。 >>>更多美文:經典美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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